很小的时候,我在长辈们眼里就是个怪小孩,我的同龄人都喜欢耍刀枪弹弓,而我老是沉湎于一堆被大人视为“破烂”的老古董,这摸摸那瞧瞧,有时暗地里还偷偷傻笑。稍大一点,竟花钱买了一支毛笔,在废纸上写写画画。有的大人说这孩子一定中了邪,嘱我母亲快找算命先生“驱邪”,我奶奶听了扑哧一笑,脸上瞬间荡起了万水千山:“瞎胡闹,我这孙子会比外面那些孩子有出息……”
记得很清楚,奶奶卧房里摆了一支民国时期的喜字烛台。那时乡下还未通电,晚上不是点蜡就是燃煤油灯,一户户人家的窗口透出朦胧的黄色光晕,要比现在的电灯诗意浪漫多了。烛光下火苗娉婷像个羞怯得直扭腰肢的姑娘,爷爷就喜欢讲他年轻时做学徒跟着师傅学染布的趣事,每天从染坊出来整个人像被涂了油彩,跟唱戏似的。爷爷能染出上好的布匹,十里八乡的村民都找爷爷做生意,其他家的染坊一个个相继歇业关门。那时的爷爷满面红光,可神气了。每每这时,奶奶总会呛他:“吹牛皮的老头子,这么不害臊!”爷爷总是让着奶奶,嘿嘿一笑,“呼噜呼噜”抽几口水烟袋,“死老头子,少抽两口……”奶奶说。我在一旁呵呵直乐,爷爷奶奶也痴痴地笑。
爷爷奶奶的结合是旧时姻媒,单凭父母之命与媒妁之言,未曾见过一面就结成夫妻,相伴五十多载,育有六个儿女,两人无有不好。他们的故事比爱情经典电影还要矜贵有戏。听奶奶讲,“民国”二十二年,十五六一枝花的年岁,她盖红盖头,穿绣禾服,踩着“三寸金莲”绣花鞋,坐在花轿上,被轿夫颠来颠去就颠到了爷爷跟前。娘家人硬气,就这么一个闺女,置办嫁妆也大方,生怕闺女嫁过去让人瞧不起。
那时的嫁妆,绝对真材实料。爷爷奶奶过世已多年,可外曾祖父当年给奶奶置办的很多嫁妆依然可供现在日常家用。一对民国梅瓶染上了些许不易剃掉的斑驳霉点无人认领,我从废弃的老屋中扒拉得尘土飞扬,淘得此物如获至宝。花瓶或许不值钱,但留有爷爷奶奶的温情余裕,睹物思人,瞅上一眼,往日的旧时光都跑回来了。记得那张朱漆泥金雕花镜台,宝气得不得了,不过现在已不知去向了。早些年那张朱漆三斗房前桌被三婶婶搬了去,摆放在她卧房窗前。堂哥盖了楼房,嫌房前桌老气,三婶婶亦觉得这桌子和新屋不配,拆卸当了废柴烧,可惜死了。我家分得一对朱漆靠背椅,背板是三段体设计,上部中部嵌浅浮雕花卉和人物花板,下部是蝙蝠纹镂雕,富贵极了,惹人欢喜,摩挲椅面仿佛还留着爷爷奶奶坐在上面洗脚时的余温。盖了新房,爸妈仍舍不得丢,把这对靠背椅带到了新家,虽然与家里置办的新家具显得格格不入,但存有旧时光的温情,那背椅总惹人想起逝去的那些人那些事,好不有思。
念念不忘于旧时日月,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怀旧的“新鲜人”。香港的董桥老先生说:“不会怀旧的社会注定沉闷、堕落,没有文化乡愁的心井注定是一口枯井。”几年前,我有幸结识了一位年过花甲的长辈,是我县收藏界的大咖。有时跟着他到参加他们的收藏会议、到市里的世界弯古玩市场转转,有时还淘得的一些老物件,每样东西都让我想到相关的小经历小故事,物与我共存共生,竟是这样的贞亲如故……
那天,这位长辈邀我去他家看收藏的古董。日光炼乳般融在窄长、古老的荣宁上,远远地能听到隔着几条巷子里传来的糖葫芦叫卖声,爬藤附墙,墙根沿线叠了厚厚一层红红黄黄的落叶,院门前一棵红柿挂树的地方就是他的家。长辈的爱人胡阿姨面颊丰盈,眼角眉梢蓄着几抹英气。她沏了一壶上等碧螺春,茶香妖娆,沁出袅袅云烟,一缕日光透过棂花图案的花窗滚落过来,房里有古香古色深埋的宁静。眼前的小茶杯是长辈找锔匠锔补过的,滴水不漏,那密密匝匝的锔钉恰到好处,残缺之美反倒增添了几抹古旧沧桑的禅意。
锔活是过去修补锅碗盆缸等家用器皿的手艺,归属于中国传统“七十二行”。宋人张择端所绘《清明上河图》里就有锔艺匠人形象。我小时候住在乡下,经常见到锔匠肩背褡裢给人家锔锅锔盆锔缸锔碗。我们老家至今还有一支民歌就叫《锔大缸》。现在,我家老屋犄角旮旯处,还堆放有旧日里锔补过的老坛子,虽然已是满目的斑驳,但那连缀的上锈锔钉亦有时光老去的背影,让人一下子就想起旧时岁月的清坚背影。
这位长辈专门腾出一间通风的屋子收藏老物件老古董,大底盘的老油灯泛着幽光,一只据说是胡??笔逼诘亩ㄎ渚?囊恢?勺值那构苁撬?业恼蛘??Γㄉ瞎?胧拥摹凹?Α苯谀浚???葑拥淖只?⑼仄?⒋善鳎?褂屑阜焦爬系难馓ǎ?榧苌弦桓褚桓袷詹氐氖撬奈迨?昵暗木墒椤⒄掌??褂忻窆?逼诘摹读加选坊?ǎ?话丫钌壬闲遄攀伺?驮峦蓟固庥行阋菪】???在嘉?膳扇说某け玻?闹惺贾昭?氖悄且宦魄?で迤??∩?裘危?墒比赵孪碌娜耸莱で榫湍芄蝗侨讼?芤欢问?馇謇龅挠嗌??股萃?裁矗
“人一老吧,就喜欢怀旧。结果越怀越老,越怀越旧……”长辈话回荡着。我经常想,他收藏那些温良质地上看得见些许岁月留痕的老物件,能够让他找到年少时回家的路。谁能说那些稀罕物在时光沉淀中被使用、被珍惜,他们就站在时光的那一端,和慢慢变旧的履痕难道不是一段精彩的旅程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