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岁那年,刚上一年级的我在集市上看中了一把左轮玩具枪,售价三元。回家便向父亲提出要求。父亲说:“你要是期末考试考了第一,过年我就给你五块压岁钱,随你买。”我上学便格外用心,期末考试遂考了两个满分,拿了第一名的奖状,得意回家。我兴奋了十来天,大年三十一早便向父亲伸手要钱。
父亲面露难色。
他把所有的口袋都打开,几张纸钱摊在他的手中。他告诉我,全家的过年钱,现在不足五块,而家里还有糖果、香烛、鞭炮等必不可少的东西要买。要是都给你,这年就没法过了。
一桩是古人教子的佳话,一桩是我童年的伤心事,两相对照,生出我不少感慨。首先感叹曾子家当真有钱,为了所谓的言传身教,一头猪说杀便杀,一定是家富余粮的大财主;其次感到委屈,何以父亲既无曾子的家产,又无曾子的觉悟?没钱便是没钱,考了第一也不给。假如两人相遇,嘴上不说,心里一定相互鄙视。曾子大概会笑话父亲因小失大,“我老师说过,民无信不立;钱算啥呀,为了信用,第一个要放弃的就是它”;父亲大约会笑曾子——“那头猪还要喂肥了卖钱呢,竟然为了所谓的‘不欺’就宰了,败家啊……”。
他们有很多事情永远不能达成共识,教子之道只是其中之一。因为各种原因而造成的阶层差别,是他们没法相互理解的根本原因。在今天,有人为了取悦儿子,花费的金钱,便是一百头猪也能买下;而贫困地区的留守儿童,仍视五元为巨款,眼巴巴地想了一个学期而不得。曾子们认为自己身处盛世,真诚地感叹“乾坤清朗,开辟以来,未之有也”;而如我父亲一样躬耕陇亩的一代农民,只盼“雨我公田”的雨露,好歹分一点儿到私田上来。曾子没法理解父亲的生活困境,而父亲也不能理解曾子精神上的宏大追求。他们永远不能深刻理解对方的困境、追求和价值观,正所谓,虽同一个地球,却非同一个世界。
还是一枚青涩的山果
岁月过早的秋歌将我收获
叠着母亲的哀怨父亲的忧愁
我便被生生地闷熟
这是我的一个诗人朋友早年写下的诗句,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记忆犹新。明白家里是板上钉钉的真穷之后,我便成了早熟之果,从此享有“懂事的孩子”的美名,这荣誉至今仍在村里传扬。以后的期末考试,我年年第一,但从未获得超过一元的压岁钱。大年三十的集市上,我能买得起的,只有两挂500响的小鞭炮。我把它一个个拆开,一个个地放,从岁末放到年初。曾子家孩子大口吃猪肉的乐趣,我想也不过如此。
然而,我想起来仍有困扰。那次过年当然令人不快,除了一直惦记的那把玩具枪外,一整年中我都处于忧愁的状态:我担心失学,担心当乞丐,担心一觉醒来,发现自己被卖等等。等到我终于有钱买枪,早过了喜欢玩具枪的年龄。童年的愿望,应该在童年实现;当时错过,遂成永憾。我现在还记得这么清楚,足见当年我怨念之深。
当然,这已无关紧要。
长到父亲当年失信于我的年龄;长到我自己也有了孩子,需要在猪与玩具枪这两种教子观念中择一而从时,我就更加坚信,如果人生遭遇的遗憾和苦恼仅此而已,如果人生能够铭记在心的忧愁仅此而已,那可真是铁打的幸福、流水的人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