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时靳先生住在朱河村的村南,前面不远就是宽广的滹沱河,那里有一大片树林。老先生在那里搭了三间小木屋,坐北朝南,很像东北林场人家。屋前屋后有大片的花草树木和他自己栽种的草药。我记得他看到我来了,总是给我一两块冰糖,很甜很甜的,一直甜到现在,总是让我念念不忘。还经常摸着我的头,轻轻的夸赞两句,说我特别懂事,总是自己玩耍、不抢吃食,也从不跟父亲捣乱等。他有少见的、长长的胡子撒摆在胸前,花白泛黄。他虽面容清瘦,却总是神采奕奕、精神矍铄,他居住的屋子里总是弥漫着好闻的中草药的味道。每天的阳光透过密密的树叶播洒下来,有时候在院中安静的树荫下,他仰卧在躺椅上,听父亲认真的背诵各种汤头歌。一阵阵微风吹过来,那一刻我觉得有一种诗意、一种安宁和充实,愿这种时光永远延续下去。
我的祖父在1987年去世时,靳老先生还为他的坟地看过风水。后来,靳老先生也去世,我当时远在外地没能回去。后来回到家,我执意要到他的墓地去看看。那天,我在那片林场的中心地带,见他的墓和碑竖立在青草之间。弯腰鞠躬时,心里想起许多时光,泪光闪闪间无声的叹息。我非为靳老先生的命运感慨,而是觉得那一代的人世风景里,有一种我们没有的东西。在胡兰成的《今生今世》里,我们看到他笔下的妇孺老幼和乡村人世,有一种虽不能至、心向往之的感慨。这样的人和事,是那个远去的年代留给我们的一抹传奇。在余秋雨先生的《文化苦旅》和《山居笔记》里也有,在方平的《故乡有灵》和《青绿》中也有。他们都是浙江人,从小在浙江乡村的风物人情中浸润长大,对那个年代和他的遗老们仍心存感念。这样的情怀在我们这里、在燕赵之间、在中国大地上许多许多的地方依然适用,依然存在、依然传承。。
当今时代,我们不自觉的就建立起一种包管一些的组织和关系,人身交给组织,情感也交给组织,就连理想和生活也都交给了组织。从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,组织才把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还了一部分出来,民间的弹性和活力才有了萌芽和迸发,被破过的“四旧”也开始换一种面目抬头,重回人间。江山之上不再是大一统的黑灰色,赤橙黄绿青蓝紫走上街头,复苏在人性人心里。
而当代人缺乏信仰,但是有天命和人世,在无助的时候会说“我的天啊”,或者“我得妈呀”,这在深层的心理上,就是一种对天命和人世的归属,人不是单独的一个人。在人世不能主宰的世界里,他要在精神深处归属于另一个世界,一个天道和自然的世界,那里有着永恒的公平、正义和弥补,现世衰落得越严重,他寻找另外一个世界的动力就越充足。
对远去的人世,我们有敬意,有礼节,有天有地,有怕,有神明,有鬼,有风物灿烂,有人的榜样和标杆,而在今天的人世中,我们还怕什么、敬什么呢?说到底,我们怕的是权和钱,怕的是不刺激和不精彩,我们敬的是更精明、更算计、更小人,更物化和欲化,其他我们都不怕不爱,我们归属的不再是人世,而是被放大的利欲悲欢,是虚妄无知的奋斗。
今天社会的快速和单调,复杂了我们自己,复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,也复杂了社会形态,我们不再怀念那种简单的鸡鸣狗叫里的水远山长,不再留恋那种姑舅叔伯间的亲热和人伦,不再安心庭院里的阳光透过树叶撒下的徘徊,我们越来越觉得在被甩出人间列车的窗外。
我在基层法庭工作多年,其实不发达的平原深处许多乡野,对人世还有一些存留。我曾见到过许多勇敢的村野力量,婚丧嫁娶还有一些古老的做派,“帝王于我何有哉”的平原小村里,还保留着带有斑驳的温暖记忆的古旧建筑以及村俗,人也有一种粗糙和简单的亮堂,尤其是上了年岁的人们,即使是坐在门前摘菜枯坐,也都有了岁月和通透的额头上、身板上的风景,说白了,认识就是一种世道人心,是你我的分量,是社会的一种道德和精神环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