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时,我的父亲是生产队的会计,生产队的领导班子,包括队长、会计、保管、副队长,总计四人。他们好像很少凑在一起做一次酒局,但有几次,似乎都是在我们家。一次是我的父亲买了几斤豆腐,热乎乎地炖了一大锅子,其中放了足够的红辣椒,几个人吃得热火朝天;另一次是队长在冬天打了两只野兔;印象最深的一次,是年终,生产队里宰杀了一头老黄牛,牛肉要按人口分给社员,剩下了一个牛头,队长就让拿到我们家,拆散,用一口大铁锅煮了,酒局上,还叫上了几位村中德高望重的“老贫农”。我觉得,那也算是一次奢侈的“公款”吃喝了。一般的老百姓,平日里几乎没有酒局,就等着过大年,走亲访友,宴请客人,过过酒局瘾。过年的酒局上,菜肴,大部分是蔬菜,比如土豆、白菜、芹菜等,大鱼大肉,是很少有人家有的。喝的酒,是地方上酿造的土酒,酒度很高。三斤瓜干,外贴七分钱,就能买一斤酒。一般的家庭,过年,也就是买一二斤酒罢了。喝酒的用具,是一个个小白磁盅,很小,俗称“豆皮盅子”,言外之意,只有豆皮般大小。酒,盛在一个锡壶里,拿一个“豆皮盅”,里面先倒入酒,点燃,好用来“燎酒”,边燎边喝,酒总是热热的。每饮一次,酒盅都是放在唇边,轻轻啜一下,不敢饮多了,因为酒太少。那时候,很少有人喝醉。人,穷得醉不起来。
在我小时候,虽然经常吃不上荤腥,但吃饱已经不成问题,我那时有另外一种饥饿,对水果和鱼类的饥饿。因为我在18岁之前,完全生活在一个大平原深处的村庄,黄土盖地,骄阳当空,缺乏除此之外的地理、气候和水源,对山没有概念,对水没有概念,对草原没有概念,对海洋更没有概念,所饮所食都是土里“长”出来的,水果和鱼类在日常饮食中非常少见。
至今我还记得,对为数很少的吃苹果和喝鱼汤的经历极为难忘。那时候因为水果珍稀,妈妈会把苹果、梨藏在柜子最深处,埋在几块布匹下面,慢慢省着吃,不能一下全吃了。然而那种吃苹果、梨的经历(后来有了香蕉)和身体深处对它们那种香味的呼唤,每次都驱使着我翻箱倒柜地把它找出来,同时又怕被大人发现。我至今难忘,那放了苹果的柜子里,一打开就是一股贮藏酝酿已久的、苹果的香味,而我每次都屏住呼吸,像一个等待圣餐的孩子沉醉在那重重香气之中。以至于我工作后的第一个月的工资,竟然买了一篓子的苹果、梨和香蕉带回了家,遭到母亲和外婆的一顿埋怨,称东西多了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。现在想来,确有一定的道理。
而吃鱼的经历,则更是尤为难得和珍贵,那是一种平原地区日常饮食之外的经验。那种味道的鲜美,曾多次驱动着我带着一帮小伙计们去小河里捉鱼。有一次,我们在课间十分钟去校园外的池塘里捉鱼,由于没听见上课铃声,老师看到教室里缺那么多人,就到池塘边去找我们,结果十几个调皮的男生被带回来,在身上一划有白道的,均被老师安排在夏天毒辣辣的太阳下暴晒,每个人捉的鱼都要自己生吃下去。虽然是惩罚,但我们却吃得津津有味,甚至有一点恩赐的感觉。
有时候,我们在泥水里混战半天,最终把几寸长的小鱼逮回来,灌了清水养在瓶子里,每天打量着它的游动和生长,仿佛美味在即。然而等到过了十天半个月,因为没换水或喂的食物太多了,几条小鱼被养死了。看着那小小的尸身漂在水面上,你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,其中有惋惜自己的精心侍弄,有可惜将来的一顿美味,更有对一个物种的少见和饥渴。
今天,在顿顿南北大餐、鸡鸭鱼肉的时代,我很怀念小时候平原深处里那一声声饥饿的肠鸣,是那低沉的饥饿之声,把人类拖拽到狩猎,牵拉到农业之上,踏出人类文明的一条漫长的曲线;我也很怀念小时候所吃的苹果、梨和小鱼,是它们培育出了我对周遭食物经验之外的另一种饥饿和向往,那种被强化至深的驱动力,驱使我把饥饿感迁移转化到胃部之外的器官,也促使我一步步地打开身体之外的另一个世界。
同时,也告诉我们,在记忆的梗上,谁没有两三朵独特的、娉婷的披着情绪的花,无名的展开,一点点画出属于自己的图画。我们扬起曾经稚气的脸,幻想拥有整个世界,然后在某个寂寞的午后,因为某个人的微笑,阳光显得无比的明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