站在爷爷的坟前,不禁潸然泪下。几丝残阳洒过来, 斜照着坟头上稀疏的野草。秋风吹散燃烧的冥纸,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,飘落在我的脚下。
8月13日是爷爷的祭日。在我的孩提时代,每年的这天,父亲总是向我讲起爷爷的死。从爷爷的故事里,我更加懂得了怎样生活、怎样做人。
1942年5月,日本鬼子对我冀中抗日根据地进行疯狂的“五一”大扫荡。深泽县同冀中各地一样,“无家不戴孝,处处闻哭声”。扫荡结束后,敌人又搞“治安强化”,先是在我村村南修了岗楼,接着又逼迫推选伪村长。当年腊月初八的早晨,天寒地冻,成群的鬼子把全村百姓押赴到村南的大水溏边。他们陆续从人群里扯出四个中年人,要他们答应担任伪村长,遭到断然拒绝。敌人恼羞成怒,就在四个人将被推进冰窟窿淹死的节骨眼上,我的爷爷走了出来……就这样,爷爷虽然保全了四个乡亲的性命,但他自己在全村老少的眼里,却成了对敌人卑躬屈膝的伪村长,一个投敌卖国的汉奸。
1945年8月13日,临近黄昏,突然从村北传来一阵枪声。有两个老乡跑回村报信说,是爷爷在河边柳树林里被枪杀了。至于枪杀爷爷的人,有人说是县里的除奸团,有人说是八路军的武工队。但不管怎么说,爷爷作为汉奸伪村长被枪杀,并没有一个人觉得他冤枉。
仅隔两天,日本便宣布无条件投降,岗楼的鬼子撤向了县城,而我家的厄运也就从此降临。家里仅有的二亩薄田被没收了,瓦罐里的粮食也被哄抢一空。奶奶走投无路,只好带着两个孩子出村要饭。东家一口,西家一口,两个孩子经常饿得大哭。一般的人家还好点,碰到知情的人家,不但要不到饭吃,有时还会遭到一顿污辱。有一次走到滹沱河北岸的一家,正好碰上男主人端着饭碗出来,他张嘴就嚷:“快走开!我的剩饭就是喂了狗,也不给当汉奸的吃一口。”过了好一会儿,两个孩子才吓得哭出声来。他们仰着头问:“娘,俺爹真是汉奸吗?这人怎么这么凶?”面对孩子纯真的眼神,奶奶镇静地说:“天理良心在,你爹他从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,共产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。”“共产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”,就是这句朴素地不能再朴素的话,多年后在我稚嫩的童心里打下了第一个深深的烙印。1958年“大跃进”,全村吃大食堂,而我们一家则必须要等到最后一个才能打饭。有一次,奶奶刚把空陶罐递进饭口,管分饭的说没饭了,等下顿吧。奶奶求情说:“大兄弟,看在当年俺们当家的救过你一条命上,想想办法吧。一家子还要下地干活,再说上顿就没分够。”谁知那人却冷冷地回敬说:“他当初救俺们几个,还不是为了他自己当汉奸村长?象你们这样的人家能活命就不错了,还争什么饭吃?”说完就把饭窗猛地关上了。要说一家受的委屈,这样的事只能算是家常便饭,更难熬的还是在十年“文革”那段是非颠倒的年代。家里人口多了,房子本来已十分拥挤,但大队还是硬把我家临街的三间房子当成了供销社。尽管我家不参加任何派别,但不论哪派造起反来,几乎每次我家都是被冲击的对象。在这十年里,奶奶和我那早已经长大成人的父亲和姑姑,在人前说的最多的一句话还是:“共产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。”
直到1978年,爷爷故去整整三十三个春秋。在这年冬天,爷爷所谓的罪名终于被彻底洗刷。当盖有公家鲜红大印的平反通知书送到家里时,一家人欲哭无泪。经多方调查证明,爷爷曾是深泽县最早的党组织━━深泽特别支部委员,1943年由组织派遣担任伪村长,成为全县打入敌人内部的第一个敌工人员。只是在那危险残酷的战争年代,党员关系“上不传父母,下不传妻子”,打入敌人内部的共产党员,与组织只能是单线联系。遗憾的是,当年派遣爷爷打入敌人内部的那位同志,至今仍然下落不明。在担任伪村长期间,爷爷明敌暗我,他胆大心细,头脑灵活,机智勇敢地和敌人周旋。当年镇压铁杆汉奸李麻子、张兰科,争取敌警备队小队长曹文坡、曹大肉,以及后来的巧渡滹沱河、宋家庄埋伏战等等,都有爷爷杰出的贡献。但就是这样一个为革命和民族的解放事业做出突出贡献的共产党员,却在抗战胜利即将来临的前两天,因为叛徒的出卖,永远把自己的鲜血洒在了滹沱河畔。
历史是最公正的裁判员。我们党尊重事实,实事求是,把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真理与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,领导全国人民推翻了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;今天,我党继续把这一优良传统发扬光大,领导全国各族人民建设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。当年,我的父亲和我也正是出于对党实事求是精神的高度敬仰,凭着对党的无限忠诚,终于成为坚强优秀的共产党员。现在,爷爷的名字和事迹已被写进县志,如果爷爷在天有灵,他那一度曾经失落的灵魂也该得到慰藉。
站在爷爷的坟前,总有诉不尽的哀思,流不尽的泪水。自我在孩提时代就深信“共产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”之后,多年来我总觉得心里有一种情感在涌动,它仿佛是一种力量的象征,又仿佛是一种希望的永恒,它日益膨胀而升腾,而且须仰视才见。今天我已真正明白,这是一座心灵之碑,是一座镌刻“实事求是”四个大字的巨大心碑,它顶天立地,永远地矗立在我的心里。
愿爷爷和所有的革命先烈们永垂不朽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