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过不少有关南国相思树的美文,曾深深被她的痴情专一所感动,却终只有遥远的情寄,未能一睹真容,然而在内心深处确有一株真真切切“相思树”,且那份心思一点也不逊色于那江南的情痴。
幼时家住永定河畔的一座历史并不久远的小农庄,听老人讲,过去那河经常来大水,河床改道,河水泛滥,老村常被水淹,人们都叫它“无定河”。后来乾隆皇帝御笔:“无定河,永定河”,后也觉得说大了,又加了一句:“南北百里任其流”,京津之间就成了这条狂龙戏水的乐园。新中国成立后,国家新修加固了河坝,在上游的北京修了大水库,彻底缚住了狂龙。而泛区的村子迁移,我们五六个小村迁移到了第二道河堤之外的现在的村子里。村子叫什么名字呢?几个村子的人争论不休,毕竟都是各自祖祖辈辈居住了多少代人的老村迁来的,都想以自己的老名冠以新村。据说最后还经过了国务院的地名机构,命名“团结村”。这都是古话,我是移民后出生的。
起名难,但村子的人们却很融洽,尽管也觉得一个村的人,怎么口音差距这么大呢,但从小到大,我也没有“杂拌凑”的感觉。那时家家养猪,小伙伴们放学后和礼拜天都要去打草。我家养了猪、羊、狗和兔子,自然我的任务就更重。基本上除了极恶劣的天气,每天都必须要去做的。和堂兄及一个同学,基本可称之为打草“三人帮”。
永定河两岸野草丛生,河鱼肥美。到了冬季两岸也就剩下了一种叫“酸渍柳”的树,常年生的,那是一种叶子长得像柏树,紫色的树干,只长在河堤岸上的类似灌木的植物,长的奇慢,木质奇硬。有点像新疆的红柳子,但是到了百花盛开的季节,它基本上还是浓密的绿叶,远远望去,一墩墩的,郁郁葱葱,只是中间点缀着紫色的花絮团,很美,很浪漫的。其实这树叫“水曲柳”,只是在北方它长不大而已。
听父亲说,这柳不怕水淹,木质特硬,能做车轴,是宝贵的木材,但河边的水曲柳没有几百年也不会成材。妈呀!那谁能等到那一天?尤其是看到它放荡不羁的长相,枝杈从根部长起,不是修枝,断不能成材,可谁又能修剪它几百年啊?这也大概就是极少见到大棵的水曲柳的原因吧,也没见有谁种植这种树木,因此,都是野生的。人们看到它长到能做镐把就把它砍了、用了。好在很快就会在树身上长出新枝,那些年永定河常年不断水,汛期要漫过头道堤,淹没大量的农田,让人心生恐惧,每天战战兢兢的,乞求大水早点退去。水浅了,我们就划着箩筐去捞浮在水面上的西瓜,但那味道臭臭的,不能吃,只能挤里面的瓜籽晒干炒吃。这北方水乡泽国其实一点都不浪漫。
我对这柳的钟爱也是缘自于父亲。父亲养育了我们七个孩子,是家境很苦的农民,参加过抗日和解放战争。解放后又响应号召,自愿放弃公职,回村当了干部,父亲高大魁梧,干活不惜力,为人不耍奸。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少不了他的身影,尤其是闹矛盾吵架的,都会被人请去说和,无论多久,都会一直到双方讲和才会回家。后来一次雨天赶马车拉棒子,车翻了,他去用肩膀硬把车扛出了泥沟,腿却骨折了,感染化脓,那时候药很少,躺了几个月才长好。那以后,每逢雨天腿就肿得紫红,又疼又痒,走路一瘸一拐的,我想起了河边的水曲柳……
留意了好久,才在河北岸找到一丛看着很中意的,和小伙伴们打完草,就到这棵柳下休息,夏天在河里嬉戏,冬天在冰上“打滑擦”。躺在树荫里我曾多次郑重其事的告诉他们,准备等这棵树长大了,给我爸爸做拐杖,此后它就叫“拐柳”了。把一米以下高度的树枝都用镰刀齐齐整整削去,随时揪下新钻出来的树芽,这一看守就是六七年。这树主干上的新芽是万万不能断的,父亲有一米九高,树短了肯定不够用,树周边的杂草、同族早就让我连根须都清理干净了,每天摇一摇长的快,打好了小围埝,旱了浇水,涝了培干土,哪个树芽是新钻出来的,都认的清清楚楚。每次用镰刀修剪完,都要撒泡尿和点沙土把伤口盖严,听老人说这样可以消毒,帮助愈合。无论学习成绩好赖,高兴或不顺心,都要和她用心交流,她从不反驳,永远的温顺……。这棵树与我养的猪羊狗兔一样珍贵,不同的是这些动物都要吃掉、卖掉再更新,唯独守护“拐柳”一直伴随着我的少年时代。
大约是78年的时候,汛期时“拐柳”被淹没到了脖梗,村里安排人天天在堤上巡逻,我总是跟着他们队伍去看看她,揪着心,总怕会淹死,让护堤的砍掉,被巡逻船撞死……,过了一个来月,水下去了,我的“拐柳”带着一身的泥巴还站在那里,好在永定河里都是沙土,水退了就可以下去,用手捧了水小心翼翼的去给她洗干净。
我把“拐柳”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了伙伴,相约放学后去看看,夏天的天很长,夕阳里“拐柳”已经比麻杆粗了,而且比周围野草丛中的同族相比高大、直溜了许多,真有鹤立鸡群的感觉,现在想起来仍记忆犹新。“快看,你的拐柳怎么这么粗啊?”堂哥吃惊地喊,我也感觉不对劲,几个人一起跑过去,确实粗了许多,突然从密密的树枝针叶里伸出了一个黄绿色的小脑袋,喷出了一条长的红信子,“长虫”(我们那里把蛇都叫“长虫”),吓得我们后退了几步,我从小就怕蛇,那个时候偏偏蛇很多,地里有,家里有,甚至有时在住人的屋里也有。怕它是因为在河边洗澡时,曾亲眼看见它能生吞青蛙,青蛙惨叫一声,长虫吞下一口,一直到吞进肚子,那蛙鸣至今感觉还在耳边一般凄厉,还害我做了好久的恶梦。堂兄说砍死它!这家伙有一米来长,绿油油的鳞片让人起鸡皮疙瘩。一来是逞能,让伙伴们说我勇敢,二来是它盘在我用心养护十来年的“拐柳”上,会把树尖弄折的,仗着胆子提镰刀对准那憎人的红信子砍去,这家伙缩得很快,一小段树枝与针叶扑噗噗地落下,我的树,心疼啊!这树除了我小心剪枝和自己落叶外,再从未受过伤啊!这一怒,也就没有了准头……。不理会断成几截的、仍在地上扭动着、淌着血的蛇,却看到被削烂了半边的“拐柳”断枝伤口上流淌的白色汁液,那是血啊,冲动后懊悔的那种心情真是难以言表,自己默默地在树下刨了一圈沟,把蛇埋了。呆呆的望了半晌,想想这棵树几乎成了我的挚友,我的兄弟……,那蛇也是泄洪冲下来的,原本也是无辜的。堂兄说:蛇死能成仙,会来复仇的……,那一刻印象极深,许久不能释怀,常在深夜惊叫,母亲始终不知原委,还找人来叫了叫“魂”。
后来也有意的回避去看树,想想将来会砍了给父亲做拐杖,也开始心有不忍,她既不该为父亲的骨折承担责任,也不该为那条依偎的蛇伤身。或许他们是续写前世的一段相思。好在蛇的尸骸也与这树合为一体,这样一想也蛮释然,渐渐的也不想再去打扰他们。后来去天津上学时,在南市给爸爸买了一支很精致的拐杖,老人很高兴,但极少拄,怕乡亲看见……。再后来就强制自己认为那树便是那蛇的相思树,终于遂愿天合,同宿同生。尽管后来河道整治,那些野生的植物没有了,永定河也就干涸了,十几年了再没见过一次水,算是彻底根治了水患,但也再没有了那从浑浊的河水里摸上来的肥美的大鲤鱼。
那一段记忆很深刻,在我的成长成熟过程中,仍旧是一段难以忘怀的父与子、我与树、树与蛇的依恋,父亲到去世也没明白拄的那根拐杖原本是河畔儿子的情……。我与妻讲,妻说我是妖。妖就妖吧,反正这是段真实的经历,也是我少年的心路足迹。
其实人与自然也是这世界平等成员,任何强加的索取都是不可持续的,也是与爱格格不入的,相思、相爱、相恋也是互相的、甘愿的奉献,珍惜那些曾经的哪怕是青涩的淡淡的情愫,汇集成美好和善良,把它寄给老去的自己,让它陪伴你的沉没,安慰你的寂寞,滋润你的干涸……
那河,那树,那虫,那人,似一点墨,一页纸随四季风动,顺时光流淌,就让它永远的落在长卷美图上,消失在记忆中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