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做机关文字工作,镇日在办公室里埋头苦思,无暇他顾。偶一抬眸,倏忽间仲春将尽。再无视,也能看到春的画卷已铺展到自己眼前----黑白山水点染上淡绿的烟蔼,北方的小城不再演绎冬的肃杀。消瘦了一个冬天的枝条顶了满头娇嫩的芽苞,在春风的摩挲中日渐丰腴。柳是春的信使吧,惊鸿一瞥处通身碧透,万千条柔丝撩拨着路人的视线。无名的野草日渐丛簇,轻寒中,不知疲倦地扩张着春的疆界。蛰伏了一冬的小飞虫悠然飞入人的视线,突又折返,翅翼的扇动声在空气中弥漫良久,仿佛无意间拨动了一根细若游丝的琴弦。
微醺的春日午后,捧一本元曲,去感受八百年前陌生又熟悉的春天。
“春山暖日和风,阑干楼阁帘栊。杨柳秋千院中。啼莺舞燕,小桥流水飞红。”这首《天净沙·春》是白朴所作,通篇竟似一个隽永的长镜头:含烟的远山,日影微斜,几丝浮云缓缓流过。不待你的目光留连,镜头摇向一处清雅的庭院,内宅深处别致的小楼当是闺阁吧,凭栏处为何帘栊深锁?镜头下摇,楼前的庭院中,柳丝掩映的秋千架独倚斜阳,似有几分落寞。几声婉转的莺啼打破宁静,镜头上扬,羽色亮丽的莺燕嬉闹着,镜头追逐着它们扫过院外的小桥流水,定格于几片零落的飞红。元曲大家竟似资深导演,不待人物出场,已是千言万语,意韵悠长。
春的长镜头,是谁的视角?
春的镜头中,又有怎样的绝色?
“莺莺燕燕春春,花花柳柳真真。事事风风韵韵。娇娇嫩嫩,停停当当人人。”妙哉乔吉,这首小令通篇叠字,意笔白描,把春色写得喧腾热闹。乔吉落魄江湖四十年,只身飘零中,在这个春日与这位娇柔端庄,别有韵致的女子乍重逢,两相悦,他的诗句,才如此的忘情甚而有一丝喜极的癫狂。可人儿在无边的春色里倍显妖娆,这个春天也因她而定格在时光深处,时隔数百载而益发令人神往。
欢聚虽喜,但在元曲的世界里,春天似乎牵惹着无数的离愁别绪。珠帘秀,当这三个字作为一位女子的名字时,真的令人惊艳。当这位女子又是姿容姝丽,在元大都杂剧舞台上独步一时的绝代名伶时,则更加令人遐思无限。时光佚失了时人对珠帘秀的溢美,仅留一首卢挚的《别朱帘秀》:“才欢悦,早间别,痛煞煞好难割舍。画船儿载将春去也,空留下半江明月。”好一句“画船儿载将春去也”,噬心,蚀骨,销魂,这相思之痛,是否也令珠帘秀的春天空留下清冷的江月?
士悲秋,女伤春。春的短暂易老让无数深闺中、珠帘后的美丽女子慨叹年华飞逝,眼角眉梢沾染上无尽的春愁。
“问东君何处天涯?落日啼鹃,流水桃花。淡淡遥山,萋萋芳草,隐隐残霞。随柳絮吹归那答?趁游丝惹在谁家?倦理琵琶,人倚秋千,月照窗纱。”斜阳将尽,远山残霞里,杜鹃声声唤着“不如归去,不如归去!”易感的女子不禁遥问春神,曾经的漫天飞絮被吹向了哪里?曾经悬在枝头莹亮的游丝又零落到了何方?日游春,晚调琴的日子还得几许?明年今日月照窗纱时,我的闺阁啊,是否已是人去楼空?
轻轻地掩上书页,八百年春愁一梦到今。回眸如许伤春的女子,又有谁挽得住春的脚步?趁着春色正浓春事方好,在暖日和风中口角含笑,微闭起眼睛,感受真实的当下的春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