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人性喜攀比,且极爱拿老祖宗炫耀,你那里有护国良相,我这里也不乏皇族贵胄,反正几千年的历史,有的是自我陶醉的资本。中华民国代理大总统,这响亮的名头颇具与别处较量的资格,然而一生功难抵过,厚葬故土却在家门口被掘墓曝尸,冯国璋之于河间,不知是贴在脸上的金还是烙在心头的疤。
暮春三月,前往冯国璋故居冯家大院,同行的,还有心中拂之不去的一丝悲凉和感伤。
冯家大院座落于《毛诗》的发源地河间市西诗经村,但村中毛公讲学的遗迹已荡然无存。未至冯府,丈夫指着路边大片的建筑告诉我,这里都是当年冯家大院的一部分。路左的民房深处,一红砖砌就的天主教堂进入视线,简陋的哥特风格的尖顶在一众平房中略显突兀。丈夫说,那里曾是冯家的祠堂。当传统的人文力量已经不足以涵养人们的心灵,《诗经》的后人们,将崇眉深目的神?请入宗祠,开始在异族的宗教中寻求慰藉。毛公,抑或冯大总统,不知做何感想。
来到冯府,但见院外一排新植的海棠开得正艳,空寂的庭院却重门深锁。等待开门的时间,沿着院子的围墙缓步而行,却见围墙上的内容异常繁复庞杂:“购旧车”“洗井捞泵”之类小广告被信手涂抹,字迹凌乱丑陋。“专治皮肤病性病”硕大醒目,没有丝毫的羞赧。一则瓷砖广告将围墙涂了十几米夺目的红色,赫然写着“央视上榜品牌”。一株海棠后面,“预防非典人人有责”八个字静默无语,已然陈旧。在众多广告的挤压中,一句没头没尾的“诚信友爱,安定有序,充满活力,人与…”一直延伸到围墙的尽头,不知所终。大院的门房仍是当年模样,肃穆古雅的民国青砖外墙有大块的粉刷痕迹,上面是依稀可辩的标语:“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,敬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”,标语下方是一块卫生局的宣传牌,醒目的红字是“防治艾滋病,国家有政策”,最下方白底蓝字写的是“严厉打击非法储存烟……”烟什么,已经被一家电脑学校鲜艳的广告字覆盖,余下一丝悬念。在这极具黑色幽默的墙前伫立良久,感受着历史营造出的荒谬感。又仿佛置身于电影的特技镜头,人默然,时间却在身边飞速流转,万物旋生旋灭,抬眼时,已是沧海桑田,物是人非。
诺大的废园仅有冯府原管家的后代梁勇一人看护。步入其中,墙外的喧嚣瞬间隐退,萧索之感扑面而来。院南二三十间旧屋门窗皆无,青砖灰瓦的色调倍显黯淡。院东的房子已坍塌,焦黑的檩木裸露着,废墟里,两株小树高已过人。大院里荒疏颓败,空旷的院落宽逾百米,满目杂草,上面零零星星地散落着残破的汉白玉马槽、碑座和石碑。一碑雕工极精美,莲花宝座,两侧各雕有松、竹、梅、兰等各色花草。碑系冯家后人为冯国璋的祖父所立,立碑时间为“中华民国六年岁次”。颓然倒地的,还有旁边的碑座,云纹浮雕,祥云中的蝙蝠围拱着一个巨大的篆书“寿”字,“福寿万代”的喻意在这个废园中似有一丝反讽的意味。
通往二进院“将军第”的甬路两侧肃立着十余株苍柏,均粗几合抱。慢慢踱上甬路,发现院子里随处可见一种叶片肥厚,枝茎极茂盛的野草,一位当地的妇女告知,这叫“野瘤瘤”,就是野枸杞,“这东西只有坟山子上才有,不知这院子里怎么这么多?”
“将军第”前一对威风凛凛的石狮踞守,走到近前,惊见西侧母狮凸出眶外的左眼珠被齐刷刷切下,淋漓的鲜血从面部一直淌到胸侧,仔细看去,却是红漆,不知何人涂抹。但狮子的左目却状极惨烈,巨口张开,似在无声地嘶吼。
“将军第”内是二进院,原有两个小四合院,后全部拆除,仅盖了两排红砖房,现也已废弃。新屋竟与冯府的建筑风格一致,是当地少有的尖顶。房子上整齐的标语“团结紧张,严肃活泼”系白漆刷就,历十数年依旧醒目,与残存的青砖房基和地面破败的条石形成鲜明的对比。院落后排的房子底下是幽暗的地下室,多处塌圮。拨开荒草,通风口被一张硕大的蜘蛛网尘封。
步下石阶,齐腰深的衰草中,躺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铁质暖壶皮。依稀是儿时的日常家什,却在时代飞速的变化里失却了足迹。五七干校,民兵训练基地,驾校,及之后的荒废,它静静地躺在这个被时光遗落的院子里,让人无从猜测它曾经的归属。
突然想从历史逃往现实。去找梁勇,却在院北的废屋里看到几只硕大的花篮,里面的花犹未全谢。问起花篮的来历,梁勇拿出一条黑色的挽联,上面写道“先祖冯公讳国璋大人逝世九十周年祭奠”,落款是“孙冯某某携在港澳亲属及曾孙辈谒拜”。
据李泗先生《冯国璋墓遭劫记》记载,1966年九月,天津师范学院三十余名学生以“破四旧”为名乘大卡车呼啸而至,将冯国璋掘墓曝尸。后李先生亲往天津调查,校方讲,冯国璋当年率兵镇压武昌起义,曾纵容部下火烧汉口三天三夜,师院学生的这次行动概因受到前来串联的几个武汉大学生鼓动云云。
历史有时竟是惊人的相似,几乎是在同时,1966年农历九月二十六日,在距河间不足百公里的南皮县,清末洋务派代表人物之一张之洞也被当时的造反派暴尸荒野。虽然毛泽东对其评价甚高,曾说过“提起中国民族工业,重工业不能忘记张之洞”,但历史的巨大变革面前,在其身后他却依然逃脱不了令人扼腕的命运。
不知南皮令人不忍卒睹的一幕是否由“自家人”导演,但在河间,大学生既去,对冯国璋剖腹戳尸的,却是几个本地青年!
对历史人物刚刚还置于庙堂,转瞬又弃之荒野;以“破四旧”之类的政治缘由即可不分青红皂白大肆破坏文物……此事仅发生在四十余年之前,令人慨叹之余,我们是否还应进行更深层次的思考:如何对民众进行教育?如何培养民众正确的历史观?
又或,历史人物的功过,自有后人评说,但即便是恶行滔天,是否就可以用残暴、血腥的方式对待?史载,1905年4月24日,清政府将死刑中的枭首、凌迟、戮尸三项永远删除,自此,中国的文明史又向前迈进一大步。但,1966年九月,却至少在两个地方,历史悲鸣着,倒退千年。
临走前,梁勇拿出“冯国璋将军第”及“冯国璋国葬墓区”两张鸟瞰示意图让我们观看,说市政府已立项,打算重修冯家大院,又说可以开展旅游,提振经济云云。闻此言,心中不由又增几分隐忧,诸多的先例告诉我们,人们在野蛮地“破旧”之后,往往会陷入愚昧的“立新”,对历史遗迹不是保护,而是一味地只讲如何开发其经济价值,如何为我所用,从而使不少历史遗迹面目全非。但愿冯家大院的重建能够尊重历史,能够发掘建筑的文化价值,能够还原冯国璋以真实的历史原貌,而不是“媚经济发展”而过度开发,不合理开发,让河间,再一次抱愧历史。
再次与“将军第”挥别,但见院东大片的荒草深处,一树桃花开得如火如荼,无比恣肆。